父亲的片段

剑魄琴心

他一直弄不准自己的生日，经常为十月三十还是冬月三十而疑惑。他母亲生育了六个儿子，并拉扯大了两个侄子。母亲记不清孩子的生日，吩咐大家说，你们自己的生日自己记着罢。在老式的大家族里面，他是无足轻重的老五。

六十年前，他离开小镇到城里读书。靠着兄长每月贴补的五十斤高粱米，艰难地读完了初中、高中。他经常挨饿，因为家里寄来的钱时常迟到。

他豪侈过两次，且一生引以为荣：初中时，在集市上买了副冰刀，此冰刀不过是两把刀架而已，需固定在木板上方能滑行。这副冰刀花掉了五角钱，代价是整整一周未吃午饭。冰刀在冰面上滑翔出青春的舞步，那身影一定像雨燕那样矫健。高中时，他终于攒够了两元钱，买来了心仪已久的球鞋，却很久舍不得去穿，悄悄掖在枕头底下，每晚伴着胶皮的味道入眠。

眼看高中毕业，家中的生活更加窘迫。升学显然无望，他自作主张地报考了军校。军校的地点与专业不详，只听部队上的人说，东北人讲普通话，做教员很合适的。这一年，朝鲜战场上的硝烟尚未散尽，停战协议刚刚生效。

他参军走了，只有母亲拧着小脚送他出发，忙于糊口的家人并不在意五弟从此远行。闷罐军车一走就是三个昼夜，轰隆隆地奔驰，他和同伴体会到了国土的辽阔。他们不知道这军列将驶向哪里，将抵达哪里，只觉得天气越来越热。在一个深夜，带兵的干部说，准备下车，大家马上过长江！他和战友们都惊住了，他们居然来到了长江岸边？灿烂的星光之下，在劈波斩浪的轮渡上，年轻的心跳感受到滚滚长江的律动。

他读书的军校在长沙，湘江北去的地方，红土地上盛开的杜鹃花照亮了他的军容。南方没有冰天雪地，南方没有滑冰场，他学会了武装泅渡，成了水中的蛟龙。

第一次探亲回家，偶遇一美貌女子，恍然发觉邻家小女已长成。依着他的心愿，他母亲上门求亲。女方婉拒再三，说女孩正在读书呢，距离毕业的时间还很远很远。他态度坚决，说可以等，这一等就是五个年头。

他矢志不移，一封信一封信地写给女孩，忠实地汇报自己的情况，诚恳地谈理想谈生活，他和她的爱情通过八分钱的邮票生根发芽，鸿雁捎书中互寄衷肠。

中印边境起烽火，他写下血书请战。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，对印作战和后来抗美援越只是军人的渴望，他始终没去过前线，始终在军校里做着教员。而在遥远的北方，女孩在为他担惊受怕，并决定一毕业就嫁给他，嫁给痴情守望的军人。

八一建军节的时候，女孩只身去了洛阳。学校的首长来讲话，战友们高唱战斗歌曲，这便是他们革命化的婚礼。他和她分发喜糖，每人只限一块。时逢饥馑的岁月，这一年是1962年。

后来他去了烟台、武汉，她在抚顺，天各一方，情思无限。两地分居了三年之后，她调到了武汉。儿子出生前，他奉命去鄂西北农村搞“四清”。临出发，他送她去了武汉儿童医院，买了若干册毛选赠送医护人员，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去，一颗心留在了江城。他归来时，毫不犹豫地给儿子起了个很勇敢的名字，希翼子承父业，也做英武的军人，最好去开坦克驾飞机。初为人父的他整好三十岁。

主席要畅游长江，军人便装护驾，他幸运入选。他热血沸腾，意气风发，她却有万千担忧齐齐地堵在心口。不久文革爆发，武汉三镇全国瞩目。文攻武斗愈演愈烈，百万雄师等工人武装爆发巷战。她在家担惊受怕，担心执勤的丈夫，担心漫天飞舞的流弹。

高级步校一夜之间就解散了，他从此解甲为民。她要随他回故乡去，回到冰天雪地的北国小城去。她迁移户口时，好心人拒绝受理，劝说宁往南千里不向北走半步，何况珍宝岛的战事紧啊。她毅然决然，永远跟他走，即便是天涯海角。

寒夜萧索，车声向北。山海关外的世界，已是白雪茫茫。

正值深挖洞广积粮的年代，工厂的革委会头头见了他大喜，说反修防修筑我长城，你去挖防空洞去吧。挖防空洞是父亲的看家本事，施工爆破非他莫属。后来工厂扩建水源地，需要开山引水，他就吃住在工地，须臾不离地引导检查填药引爆。儿子渐渐长大，一听见山里面隆隆的炮声，就会爬到房脊上去纵情欢呼。儿子踩坏了邻家的瓦，儿子偷吃了邻家的瓜，儿子时常打架骂人。每每这时，他不由分说地揪过顽劣成性的儿子，先一顿胖扁再说。

他和她一直相敬如宾，却在教育儿子时会发生严重分歧。他一度深信棍棒底下出孝子，态度很凶出手很重，曾打得儿子痛不欲生。儿子怒目相向并怀恨在心，无数次地设计未来的场景，发誓自己长大了将如何如何。

他对儿子横眉冷对，却对邻里和蔼可亲。每逢春节，许多人家请他写春联，他有求必应从不推辞。陋室里的炉火正旺，奇异的油墨芳香荡漾开来，儿子的眼前云蒸霞蔚般绚烂。还有一年，他兴致勃勃地制作了礼花和曳光弹，对于工程兵的教官而言，如此手艺简直是小菜一碟。礼花升空，划破了北国的寒夜。在小孩子的雀跃声里，他悔恨了，十分害怕儿子模仿。联想到爆破具有极大的危险性，他说服了领导，整个工厂从此远离危险品。

他儿子一直疯跑到了初中，爬树掏鸟十分内行，功课始终一塌糊涂。国家恢复高考了，他和儿子坐在小院里，听蟋蟀长吟，望星空灿烂。他说了两句话，一是不用下乡插队了，二是读书才是正道！

儿子高考填报自愿时，他再一次自作主张。儿子想报考军校，他眼睛一瞪，说我当了十六年的兵，连孙子辈的兵役都够了。他对妻子说，咱们两地通信了整八年，要好好地感谢邮局，就报邮电院校吧。他的手臂一挥，那语气不容置疑，可是他忘了，他原打算叫儿子开坦克飞机的。

改革开放之后，工厂转入了正轨。他心无旁骛地在化工局做着安全主管，不时归纳心得，探寻研究，撰写诸如防雷电、防静电、防腐蚀之类的有关化工安全的科技论文，几乎每投必发。再后来，他做了工程师、高工。直到退休好多年，诸如防雷之类的棘手问题，还有人慕名求教。

儿子没考上本科，读的是邮电学校，又迷恋上了足球，功课还是稀里胡涂。他又开始写信了，每次都写厚厚的一沓，就像恋爱时那样笔谈，固定每半个月一封。字里行间其情殷殷，娓娓道来其意切切。儿子终于发现，冷峻如山的父亲原来也有慈爱的背影。

转眼间，儿子工作了，恋爱了，他很少发表意见，总是沉稳地凝视着儿子，一切听从老伴的调裁决。儿子成家以后，他找儿子长谈了一次，很正式地提出种种忠告，堂堂正正做人，永远清清白白。

都说隔辈人最亲，他视孙女、外孙为掌上明珠。一贯不苟言笑的他，竟被两个小毛丫头哄得团团转。他对孙女一向低标准宽要求，从来慈眉善目柔声细语。儿子就笑他，说你当年拿出十分之一的耐心待我多好？他听了不悦，说要不是老子教育你，你还不反上天庭去了？

他快七十岁的时候，老伴终于探访清楚了他的生日。有知情人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，还说他们出生的那天，小镇的上空大雪缤纷。

他七十岁的寿辰办得很隆重，花团锦簇，宾朋齐聚。他说有两个没想到，没想到这么快就古稀之年了，没想到自己的贡献太小。那一刻，掌声四起，他儿子泪光闪闪。

孙女外孙女也到了读大学的年纪，小孩子都没时间陪他。他除了读书看报，再无其他爱好，要么沉默寡言，要么和老伴口角几句。家人一致认定他很孤僻，自我封闭的趋向明显。恰好小区门前新修了一处广场，鲜花绿草音乐喷泉。儿子特意给他买了只风筝，并再三动员他去放一放。他手牵风筝线，片刻工夫便兴味索然。

他说风筝这东西不好，虚飘飘的感觉不好。儿子默然良久，他知道父亲想说什么，父亲的落寞是什么。儿子已人到中年，越来越和父亲心有灵犀。

他是我的父亲，我是他的儿子。他威严、他沉稳、他坚强，他也平凡。他是普天之下，千百万父亲中的普通一员。他对儿子的影响至深，虽然我经常忽略了这种影响，虽然我的认识还在不断的变化。

五岁时，我景仰他的威武；十岁时，我记恨他的凶狠；二十岁时，我嘲笑他的落伍；三十岁以后，我我发觉他是朋友；四十岁过去，我意识到他的伟大。现在我只想孝敬他，永远地热爱他。

父亲节来临，随手采撷曾经的片断，祝福他和我的母亲健康快乐，恩爱百年。谨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