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那年夏季异常干燥,就连偶尔吹过的风里都带着炙熟味道,凝重挤压着寥廓田野里的高粱,穗子蔫蔫的,片片叶子垂着凤目楞楞着盯着地上,硬实土地上到处纵横皲裂,连成个硕大网节,将沈四的心网得牢牢的。
故乡每年夏末秋初就是虫季,喜欢莫过于孩子,没日没夜出没高粱地,胡乱翻动草堆石块,不时有蛐蛐受惊跳出,然后孩子们翘高屁股爬滚在泥地里,赶最前面的小心将蛐蛐捂掌心下,手蜷起成座五指山丘,蛐蛐在手下面扑腾扑腾着,有时手还会被啮咬一口,有稀微痛感,小孩们夸张大叫,等蛐蛐平静了,小心用手指贴住地皮,连着枯草泥土一把拢进空心拳里,顺手指罅隙向里睨,发一声高兴大叫,铁定抓住是二尾的,碰上三尾就松开拳头放了或者干脆拍死了事,傍晚,孩子们拿上瓦罐,里面有新捉的蛐蛐,围成一团角斗,每天产生个大王,获胜者是被羡慕的对象。
这季节也冒出些个捕蛐蛐的大人,也日夜泡高粱地,夜里燃上油灯或者蜡烛,手持蔑编的捕虫罩,忍着蚊群追咬,这些人不为玩,而是生计。故乡将捕虫者分两大类,多数是白天里捕虫,一寸一寸挖掘土地,卖得是力气活,不管大小雌雄只要蛐蛐一律拿下,玩虫人称呼这样捕虫的为撬子手。白马县的沈四是周边县城有名撬子手,有年虫季他一白天就捕捉六百条胚子虫,撬子手们叫他白马捕快。
沈四这类撬子手光白马县就有几百号,晚上睡足赶个大早,天刚放亮就出门,择处虫鸣集中所在,窝着等天亮,放光后马上下田,开始一天忙活。傍晚前他们手提大堆新鲜芦苇管,管子里灌着当天收获,结伴去翠屏镇虫市,赶到那里,老远听着人声鼎沸,云集着各地来的虫贩子,贩子们悠闲晃荡在卖虫周围,不时停下脚步,弯腰从堆成小山的芦苇管里随意倒出几个看看大小,遇上合意,就全部收购,交易按芦苇管个数来计算,一文钱十管,统收打闷包。
真正收虫行家不去翠屏镇这样的虫市,他们去鲁家大院,鲁家大院名为大院,其实是个很大的空砰。 到这卖虫的被称为守更的,是捕虫道里好手,子夜才出门,在四处田野晃荡,耳朵特毒,听见虫叫或者弹琴声,就辨清是大是小,或青或黄,一般蛐蛐不屑下手,但只要起虫,出土必然足码的大家伙。
鲁家大院卖虫价钱与翠屏镇的天壤之别,去年黄村的黄阿九一条四斟八点的乌背青麻头,就被北平虫家二百大洋收购了,二百大洋啊,白花花的袁大头,沉甸甸晃人眼花,一头好耕牛也就这价码,沈四做梦都想有头牛,村西白老头家三丫头聘金就这个值。没头键子牛来换,谁都别想动他闺女。
沈四守侯一周,这片田藏在半山坳,是片野高粱田,无人梳理,稀稀拉拉杂乱歪几株又短又矮的野高梁。沈四去年在这起过虫,虫势旺,出土近三百条,全是二斟八九以上大家伙,虫色又正,刚上翠屏虫市,马上被俩济南虫贩瞅上,没费周折,粗验了二三条,就被提溜干净。
今年九月初才来这片田,这里地势背阳,抓虫谚语有道是:向阳伏,背阳秋。背阳地虫出土晚,底板也干是出将军的地。这里异常安静,老大片田地,没声虫鸣的。四处看看,地还平整,没被其他撬子手先光顾迹象,翻翻脚下的土苛,几只肥大三尾惊惶慌张蹦出,四处乱窜。沈四猛想起幼年听老辈闲扯提及,百秋一遇的虫王现世、周围三里所有二尾闻风而避。莫非撞上百年一遇的虫王现真身,沈四心被抽了一下,钻髓的慌张。
守到第三天,候到它第一声鸣叫,之前沈四几乎就想放弃。那是白露前三日,捕虫有行话“白露三朝出将军”,真正三秋将才出土往往就在这三天。子夜刚过,有点麻木的沈四突然听到不远传来声鸣叫,不算响亮,但透着沉稳有力。最初沈四以为是妄觉,这几天他时常将风声话声误作蛐蛐叫声,半时辰后同样蛐蛐叫声验证了他的喜悦,沈四一激灵,身体里的气快速被抽走,象个漏气皮球,人立时便虚脱了。
它叫得极少,每天就一两次,还短促得紧,一两声后曳然而顿,似乎察觉周边有人存在,所以小心在周旋,沈四神经象弓弦样绷着紧紧,每次他疲倦到至点时,一声清呤又换得神清目爽。
今天是九月八日,节令上叫白露,捕虫季节的最后一晚。露水一出,蟋蟀牙齿就酥软了,再利害的虫出土也是废物。
天偷偷的变凉爽了,夕阳还留恋不舍得下去,沈四准备完一切装备,推开自家木门。门外撬子手正从翠屏三三俩俩往家回,余辉印每张得意非凡的脸上,哼着小调,手拎刚酤的烧酒,酒水荡漾在瓷罐里,香味直窜沈四鼻子。再细检一遍该带的家伙,油灯、虫网、竹筒、撬棒、细蔑片一样没拉下,他狠狠拍上门闩,门很响亮回应一声,他昂首向天吼了声,然后大步走出村子,背后一片火烧了的云镶着金色边框在山腰浮悬着。
高粱地西南,垒起两堆卵石,是沈四留的记号,上次就这附近听到它叫。沈四耐心缩小着包围圈,一天天接近着,他预感蛐蛐兴许就在身边某个旮旯里偷窥自己。小心蹑足走动,刻意避开石块,垂倒的秆子,怕些须声响使它受惊逃逸,连呼吸也凝住了纳吐,很慢很慢的呼吸,使沈四胸膛有块石头沉沉压住。
过子时,才真正黑了天,沈四有点焦嘈,耐心被时间慢慢撩动着,这是最后一晚,成败就最后几时辰,有时他会想,“不如就地翻吧,半宿时间,兴许运气好的话,也能把他给搞出来。他哧的一声划亮洋火,一点弧光在冗重黑色里虚弱挣扎一下被风吹熄了。沈四忿然将焦头火柴棒扔地上,没任何声响,他的手臂脆生着疼,差点搞得脱臼。 就此时,那蛐蛐低沉叫了声,带着些嘲讽味道,声音微有些颤,不仔细辩是发觉不处的。经验告诉沈四,这是它想要贴铃了,用鸣声招引附近的三尾,沈四起了精神,默默念叨:“兄弟咱们慢慢熬,看谁熬得过今宵。”
沉着对峙,时间擦着身子顺着呼吸吐纳在缓缓踱步,不时还扭回身子,悠闲看看沈四。原先那种焦躁感觉再次冒出来,渲染沈四的心情。他垂头盯着前方土地,眼神象根铁钉直棱棱插到深处,挖开厚实的土块,土层下是纵横迷宫,绵延蜿蜒,没有尽头。
沈四一凛,从妄想中被激醒,抹抹了手,发现手背有些微湿,起霜了,这个念头刚窜个头,沈四吓得几乎跳起来,心砰砰猛烈撞着,震得胸口一阵剧痛。定下神来,才发现是在下雨。
开始时雨滴若有若无,漂漂渺渺筛地、高粱叶子上还有沈四身上,只一会,便倾倒下来,拌着风势,将高粱砸得前俯后仰,干涸土地贪婪吮吸着雨水,因日照而龟裂的痕快速泯合,象溃疡伤口,有些白色泡沫从土地里泛出,一个夏天留下的痕迹瞬时被洗刷干净。
雨丝毫没想停止意思,沈四知道这天气,蛐蛐不可能再鸣叫,连弹琴都不可能。大水谁都不好受,他或者是它,他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,它定然也匆忙从藏身洞穴中仓皇出逃,试图避开漫起的水,拖拽着粘着水珠的腿寻觅处可藏身的石块,或者一片垂落在地的枯叶子。
沈四抹抹眼睑上的雨水,雨将睫毛浸得沉重,倒垂着扎进眼睛,又痒又痛,难受的极。
沈四愤愤的骂声娘,雨声却淹没了骂声,找了株最茂盛的高粱下面,抖抖秫秫从内衣里掏出洋火,才发现火柴被雨浸湿了,弓下腰,用背部挡住雨点,从火柴里挑拣出稍见干燥的几根,捻一起尽力划去,先是一缕青烟微弱在风里飘逝,接着火光奇迹般闪出来,他点亮带来的油灯,拢上玻璃罩,隔着玻璃亦能感觉熹微温暖。
在泥泞泥地上行走,沈四不再在意声响会惊动蛐蛐。泥水汲汲在脚下放肆呻呤,水围着他每步走动四处散开,每踏一步就留下个灌水的小泥坑。
等着无济于事了,他只有碰碰运气,蛐蛐可以藏身的地方沈四到处都翻,石头下、落叶下、高粱秆子下,凭着油灯发出的羸弱光亮,希翼随着灯光一起闪烁。开始还是有序,慢慢动作幅度越来越大,最后演变成完全在发泄,泥土夹带着雨水在沈四手下翻飞,越来越猛烈,四处飞扬,溅在他脸上身上,又被雨水不断的冲刷,流下班驳的道道凌乱痕迹。
一个黝黑影子窜过,他也随之凝固,定格了漫长的一秒钟,然后他扑向前方,右手捕虫网顺势向前套去,网下有只硕大蛐蛐,因挣扎窜跳将蔑竹编制的虫网震得乱颤。沈四勉强按捺心里狂喜,看了看却发现网里是只三尾,他颓废跌坐泥水里,虫网被碰翻那只三尾爬出来,从沈四眼前爬过,沈四亦盲随着三尾爬行在移动,木讷的,渺无生机。
那只三尾被泥水粘住条大腿,它拖沓着艰难的行走,是当时沈四的心情。前面横段枯萎高粱叶,它挪到那处,象溺水者偶然抓到稻草,幸福的伸直身体,另一条大腿搦身上的泥巴,沈四竟然跟着失声而笑,接踵而至是更颓废的沮丧。而此时奇迹降临,一只强壮漂亮的蛐蛐,雨水沐浴使它显得格外鲜艳,它从叶子另一面爬过来,也躲在那片叶子下面正用牙齿撸自己的长须,剔完了须上水珠,钢鞭样的须笔直挺往空中,向四处扫描。沈四仔细看着,应该是它,是只二尾的,不算大,但透精干。他抬手放自己嘴边,用力咬了口,疼痛刺激了他,他再次窜起身子,用力向下罩住,捕虫罩陷在泥水里,也将蛐蛐笼在下面。
沈四躺倒在高粱田上,没丝毫力量支撑起太沉重的躯干,他想要睡眠,就在泥水,泥水象层流动纱巾包裹住他,有点温暖入体。
(二)
处在鲁家大院虫市,沈四遄遄不安,觉得自己象误闯进海水缸中的淡水鱼,咸呛得难受,刚一会,他就留恋在翠屏虫市的日子,翠屏比这闹多了,所有撬子手都在叫嚷,站直身体叉着腰大声吆喝,为的是让收虫的听见,蛐蛐也人来疯叫特别欢,和着人声一浪浪的叠起来。鲁家大院大部分人老实坐马扎上一声不吭,只见几个老牌守更的相互寒暄,聊点些蛐蛐典故或是些别的事,新人面带阿谀围一旁听,逮着机会就插上句口,据说这些老手都是懂虫的,一眼就看出虫好坏,所以收虫的都喜欢收他们手上的蛐蛐,价钱也高。见有收虫的玩家走过,这些老手便主动招呼,好象和任何人都熟。沈四萎缩在集市不起眼一个角落,身边是邻村的老五,老五身前堆着大片瓦盆,一色青土雕龙,阳光斜照下骄傲泛层青晕,沈四偷瞥那堆瓦盆,又怕别人也看他,马上收回眼神,将自己跟前破瓦盆向脚下又推了推。
最早路过来看沈四蛐蛐,是个很年轻的人,集市上尊称为小韩爷。是北平最出名玩家杜二的关门弟子,不过二十来岁,自小跟杜二爷出来闯虫市,眼光已经很高了。
小韩爷听有人招呼他名字,扭头看到老五咧嘴冲自己笑,不记得以前见过这一号。老五见脸色就知道对面不记得自己,赶忙又说明道:“杜二爷今年怎么老不见,前年蒙他老人家青眼,还收我条青项淡黄。”小韩爷哼了声,晃着到老五面前,随手揭开个盆盖往里瞧瞧,摇摇头说:“这色儿不正啊。”老五接手过来掩上盆盖,对小韩爷说:“这些玩意都唬初跑码头的雏的,好东西让他们看也糟蹋了,你上眼看这盆如何。”老五从身后不知什么地方又掏出个蛐蛐盆给小韩爷递,“整一色的正青白牙,您给断断。”小韩爷矜持地接过手,在阳光下眩眩:“皮色挺不错,胚子也好。”老五听得不住点头,“但是底好象是嫩了,秋分后未必泛出啊,泛杂了整皮一色就废了。”老五脸色一下子就变了,窘迫着看小韩爷,脸上尴尬似笑非笑,收虫看虫之间有暗规矩,一般说好不说坏,看到不入眼处,把盆放下就到意思,卖虫知道对方看出门道也不会纠缠,很少有象小韩爷这样直接说破的。沈四是不明白内中机关,看了好久忍不住扑哧一笑,老五回头狠狠瞅他一眼,沈四知道自己笑差了,孩子那样垂下头。
小韩爷信步走到沈四前面,老五撂下自己摊位,跟着过来。“小子,让小韩爷看看你玩意。有好东西也太阳底下漏漏,别象孵小鸡仔那样捂着。”老五纯心想撒气,对着沈四这样说。沈四傻不楞几地将破瓦盆捧给小韩爷,老五鄙夷着凑脸也向盆里瞧,沈四的蛐蛐并没见特别出色,无论头项还是后档,就六爪还算出色,一色紫狨皮色,在暗黑盆里显得特别浓黑。小韩爷将盆掌心里倾斜着晃了半圈,先是离着老远的瞄,然后凑近些看,最后将脑袋贴近盆仔细上下打量,来回反复四五次,合上盆盖,询问沈四:“这蛐蛐什么价码。”
沈四楞了,用袖口使劲抹冒出的汗水,一咬牙吐出两个字“二百。”“什么。再说一遍。”小韩爷问,老五在旁接口:“他说两百,这小子想钱想疯了,金蛐蛐啊!要两百袁大头。”
沈四这下算定住神,故意大声说:“二百个大头,少个铜板都不卖。”声音传到周边玩家和卖家耳里,所有人目光都集中看着这其貌不扬的新人,有十几个人干脆就围上来。
在北京玩虫道上谢三爷算个大名鼎鼎的人物,前年黄九那条乌背青麻头就是他出二百大头收购的。谢三也确眼毒,这只蛐蛐虽色面纯正,但笼形平平,一般老牌玩家轻易不会收这样的胚子虫,这种样子出了是将军,不出就是窝囊废,两百大洋全成水漂,连声响都听不到。在谢三前看过那条乌背青麻的买家有十数位,都没能成交,偏偏谢三一看,没丝毫犹豫拖延,一口报出两百大洋的天价,差点没把黄九给吓晕过去。
谢三有独到眼光,去年他就赌那蛐蛐一副牙上,那虫生得白底芝麻牙牙根漆黑牙尖四方,象古谱里提过的骷髅牙,据传骷髅牙骨质实心的,一合钳一般蛐蛐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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